酒无

光影/北南伊

光影

“所以那个时候，你在想什么呢。”

罗维诺沉默着，靠在窗户旁边，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，布料黏在他的后背上。风从窗口翻进来，混着意大利夏天下午的热浪，地中海的边缘在阳光下破碎模糊的伸展开。费里西安诺的声音传过来，很轻，很温和。混杂着风声，越来越不清晰。

他们在威尼斯。费里西安诺在他的记忆里有时赤着脚，裤腿挽的高高的，站在被裹了一层水的圣马可广场的角落里。罗维诺的记忆和现实互相切断着，他没有说话，只是看着。有尘埃缓缓的飘下来，他能透过空气触摸到阳光，和里面流动的水，他看见它们降落，被淹没，淹没在窗外的威尼斯水道之中，有些和游客的贡多拉一起在水上漂浮，它们交融在一起，在威尼斯的每一个角落，他看见费里西安诺的十指神展开来，又合拢。

威尼斯被那双手抓着，他想着。威尼斯的一切，光，影，包括这些断裂的片段，都被那双手抓着。

“我们站在一条线上，我们在两个对角。”费里西安诺这样和他说。

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就没有人了，外面是很长的河，是威尼斯。他听见费里西安诺低语着，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，他们像是被困在一个笼子，罗维诺已经很久没有再和他独处的时候靠的这么近过了。费里西安诺说：“但你知道吗，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绝对对立的，哪怕我们站在对角。”

他看见费里西安诺的眼睛眯起来，还在笑着，是一个相当温柔的表情，像在享受一点什么。罗维诺有时候会下意识的搜索记忆里是否有和现在重合的片段，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，这样的目光和神情，他记得有，而且很经常，但是他已经记不起具体的时候…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了。

罗维诺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。

他张了张嘴，试图找回一点以往话语的锋利，却又有点不知所措，他讲：“我们现在在威尼斯。”

“那又怎么样呢？哪怕这里是西西里，或者是佛罗伦萨，米兰，甚至罗马，这都不重要。”费里西安诺很温和的回应道。

我会梦见你。

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，罗维诺被自己吓了一跳。他小声的轻咳了起来，费里西安诺顿了一下，抬手放在了他的背上，轻轻的抚着他。

我会梦见你，我在威尼斯会梦见你，我经常能在威尼斯梦见你。罗维诺知道这三句话一句都不可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。梦是他的幻觉，是水边的幻觉，是威尼斯的幻觉。威尼斯已经成为他一切混乱的源头，他的知觉则是是从里面长出来的水草，在每一次他深陷水底的淤泥时缠绕着他的梦境。费里西安诺贴在他后背上的手掌像一种抚慰，罗维诺有时想问：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？但他又很明白这个问题无法寻找出答案，错误从哪里开始已经不再重要了，他喘着气，小幅度的晃了晃头，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，它们在耳朵边蹭着，有些痒。费里西安诺静默了一会，又开口说：“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呢？”

逃避，什么是逃避，罗维诺反复着。费里西安诺，你没有见过梦中的自己，没有见过梦中的我，也没有见过梦中的威尼斯。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，把下一声咳吞了下去，强行回问转移了话题。

“什么时候，什么时候我在想什么，前面你问我的。”

费里西安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。罗维诺没有转头，但是能感觉到他的手的温度在减弱。他叫了一声：“费里西安诺！”

费里西安诺走了。

罗维诺的喘了几口气。脚步声过会就是门外重物被挪动的声音。他是去拿东西了。罗维诺这样告诉自己，费里西安诺不会不打招呼的离开。他有些绝望的把头埋进了手掌里。外面的阳光慢慢的变成橘黄色，把木质的窗户照成黑色的投影，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。

“你在想什么，之前在想什么，在圣马可广场的时候在想什么，在现在在想什么。”

他搬了一把椅子进来，放在了罗维诺那张桌子的旁边。坐下，然后用手捧起了他的脸。

“我想听。”他这样说道。

“没有任何东西站在绝对的对立面，无论是北边和南边，还是你和我，我们不在对立面，我们只是站在对角线上，我们有一样的血，一样的灵魂。”费里西安诺的手指轻轻的扣住他的下颚骨。他叫道：“哥哥。”

罗维诺记得之前的一个梦。

意大利的阳光下，他的眼神和泪水都显得有些失真，他说：“我不知道，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个样子。为什么你总是这个样子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”他几乎是要崩溃了，威尼斯的黄昏是一片波浪映射出的粼粼波光在窗户的玻璃上打转，他的半张脸在光下变得很亮，还有半张脸沉默的藏在阴影里。他觉得茫然，那些平淡，水浪声，和窗外的嘈杂组成的寂静。费里西安诺没有动，看着他和他的泪在黄昏下被一分为二，他说：“威尼斯是我的梦境。费里西安诺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，你不应该在这里的，你不应该打破它的。”

费里西安诺想，他是否需要伸出手去。

他的身体微微前倾，在窗前轻吻罗维诺的眼角。窗外有传来La canzone di Marinella的旋律。

“…威尼斯是我的心脏。”他说。

…Furono baci e furono sorrisi

他们不过是矢车菊

Poi furono soltanto i fiordalisi

他们看着星星

他们在光中缠绵，影中不语。